标题: 贝多芬的后山童年《同学少年》 [打印本页]

作者: dragonkym    时间: 2019-5-6 00:02
标题: 贝多芬的后山童年《同学少年》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去反刍自己的童年呢?那水光倒影中衣衫褴褛的自己,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再次面对的。在去除了所有矫饰与层累之后,用最素朴的语言说故事,像一个孩童般捧起碎裂四散的记忆拼图,茫然四顾。这样的毫无防备我喜欢,也让我想起沈从文曾经形容的,一切是那么和谐,又那么愁人。阳光静静落在河滩上,那种颜色、声音和神气,总是令人心跳,很厉害的被感动着。这是作者自己提笔的心情吧!甚且,也是一个读者读周志文的书从未有过的感觉。
  记忆的河滩上,乱离岁月,四岁就失去父亲,依附军眷身份的姐姐来台,和不识字的母亲、年幼的弟妹在近太平山林场的宜兰乡下艰苦讨生活。像被连根拔起后弃置于河岸上的野草,连军队或国家体制都无法攀附的,在自然风日和荒地石罅中长养。同样是后山渔港,纯朴的乡间海风与人情,周志文笔下“想我小学的同学们”,却和邱坤良(《南方澳大戏院兴亡史》)不同。邱坤良一派笃定,闪在活跳跳青花鱼鳞上,泼辣辣新鲜带水,周志文笔下的人间,不知怎的,远山带雾,斜阳掩映,光影下的反差,衬出了一个青灰色的世界。疯狗、红猴、詹国风、魏黄灶、林乌丢、尤金祝、姚青山或小女友毛毛,像与整个世界完全无涉似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像扎的纸人或纸马,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继续活着,简直是二十一世纪台湾后山版的《呼兰河传》。
  说周志文《同学少年》神似沈从文或萧红,恐怕非假。你看这开篇的《路上所见》,上学途中路经小镇的“暗间仔”,看莺莺燕燕当街挽面,晴日洗发蓖头虱;画工在路旁戏院画广告牌,浑似湘西顽童沈从文上学途中当街看斗殴、宰牛、弹棉花一样。这开膛剖肚的世界充满惊奇,《同学少年》不仅是一个外省小孩在台湾乡下的成长史,见证了时代的多义性与一个成人“内在的小孩”,也印证了周志文自己在《冷热》这本书中曾说的,大部分人一生所做的,无非是无声的烘托别人的光芒。一个纽约爱乐交响乐团的首席长笛手,纵使技艺非凡,也只作得录像带中乐团边边一个配角,更不用说纷如蝼蚁的众生了。
  这种“浮生”哲学与艺术家思维,取镜异常低调,叙述极其耐心,像小津安二郎或侯孝贤的电影,榻榻米一角电风扇沉默的吹着,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周志文以往的文章中就多这种冷静切入的角度,《三个贝多芬》<黑暗的角落>曾具体点出,舞台其实是一个封闭且目盲的地方,表演者在强光中完全看不见观众,所有的艺术活动其实是在误会之下进行的。台上台下两种人生,因此一个艺术家终生都泅泳(或挣扎)在这种颠倒之中。作为一个创作者,时时回到黑暗的角落就观察位置是必要的,因此采马齿苋、捡煤炭、看戏尾仔,“同学少年多微贱”的童年便特具意义。因为童心野性,出乎自然,而且躲藏是一种快乐,时时有着意外的惊奇,而丝毫没有半点勉强。
  悲欢人生,戏梦何如?周志文《同学少年》这一系列二十篇文字,因此并不是甜美的缅怀,无边的冥想,而有着“浮世众生”的普遍性。像詹宏志《绿光往事》那些婆妈阿姨与书店老板们,他们印证了“生命里每个片刻都有特殊的存在之理”,我们遇到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早些年张大春的《本事》,骆以军的《我们》,也是一样。杜甫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多少有些叹老伤贫的味道,周志文比这多了一点宽解,同学少年多微贱,那才是真正的人间,意外、灾祸、无常、老病与沦落的人间,正常无比的人间。
  周志文回顾自己身为大学教席,浩渺世间,知识仍然有限,和一辈子不识字在烟厂当女工的母亲“其实差别不大”;昔日家境优渥,引领他进入文学世界的小学同学,于今平庸沦落,飘零四散。《同学少年》这本书因此不是建立在知识论或“我的朋友胡适之”一类的思维之上的。你看他之前连在《风从树林中走过》写师友也不是写的台静农、郑骞,而是张敬(清徽)。在《同学少年》中,周志文引“回忆生命中接受过的恩惠,并对别人的布施感恩,即使别人并不是有心施恩于你”,道出了他写作这系列童年往事的初衷。这是何等卑微的心愿,低下的姿态,俯首巨大命运的谦卑。这书中哪一个纷如蝼蚁的生命,不曾有过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这许许多多沦落的生命,谁又和谁的生命真正相关呢?
  周志文娴熟古典音乐,也擅长提出生命的反差作为深思,在较早的散文集《冷热》中,他就观察到奏出美丽的乐音的大提琴家,其实有着一双因长时间按弦而丑陋变形的左手。人生悲欢交集,巨大的痛苦与煎熬,往往淬炼出生命的极致光彩。伟大艺术家的贡献,就在于为这纷乱世界诠释或创造一个和谐的新秩序。正如同乐圣贝多芬欢悦的《第五号交响曲》,谁想得到是写成于饱受耳聋苦痛之时?而滔滔浊世,又有多少人听而不见,如同是“听得到众音的聋子”呢?这世界,美丽又丑陋,真实又虚假,《三个贝多芬》这奇特的书名就像一个精妙的隐喻,一个贝多芬名垂千古,一个贝多芬街头讨生活,另一个则放浪形骸,佯狂避世。这足够诠解人生的了。就像他自己一样,既名士风流,又老成持重,铁观音佐以白辽士《克丽奥佩特拉之死》独唱曲,既冲突又和谐。
  周志文在早年的《井旁边大门前面》一文中曾说到“菩提树”对舒伯特的意义,对一个迈入老年的人,童年的追想不仅是甜蜜,而且是生命中最深沉的依恋。《同学少年》这一系列文章,原本以“五陵衣马”专栏形式在《印刻文学生活志》发表,集为一帙后,更显出它完整的结构来。篇题像藏头诗一样,《母亲》、《写在沙上的》、《白鸽》、《火车梦》、《影戏》、《紫荆花》……,看似闲谈无心,其实很老手。例如《散落与连结》用三段儿时回忆道出音乐相关的启蒙,《莫道儿》是荒腔走板的音乐课误解;到同学家聆听华格纳气势磅礴的歌剧唱片,成为年少初体验;放学途中,懵懵懂懂在教会牧师娘窗外聆听偶然飘出的美丽乐曲。这些孤立的陨石,竟然彼此激荡成整体的生命,在某一个奇妙的时刻,一些不相关的突然都相关了。周志文这种东拉西扯,类似讲古闲说的手法,活泼草莽而特具人情味,主脉扣得紧,结尾常转出另一层意思,文字是特意素颜无妆的,淡到极致,有苦涩味,极为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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