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对系统毫无怨言,已经是骑手王者段位的李铭威,对生鲜配送员的职业认同感依旧不高。在采访中,李铭威直言:“我们阶层不一样。” (观察者网 文/胡毓靖 卢思叶 编辑/庄怡) 距离40分钟内送达还剩26分钟,美团买菜骑手张毅在前置仓内的货架前走来走去,他还在等待自己配送的生鲜被分拣打包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看着忙碌的分拣员,不知道该催谁,只能反复查看着系统里的剩余时间。拿到包裹后,他需要在预计送达时间内将手上的6单生鲜配送出去。 在位于上海市中心的这家美团买菜仓,几十名生鲜骑手匆匆擦身而过,带着塞满电动车的生鲜外卖去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与死神赛跑,和交警较劲,和红灯做朋友”,围绕外卖骑手的争议不断升温。在餐饮外卖的另一侧,生鲜配送赛道上依然有很多骑手在奔跑,观察者网在上海和美团买菜、叮咚买菜、盒马几个主流生鲜平台的骑手聊了聊,在每天带着生鲜外卖穿梭在城市道路的日子里,他们对于行业的争议与痛点有自己的经历和感受。 “逆行和闯红灯是迫不得已” 一位在仓库门外玩手机的美团买菜骑手告诉观察者网,自己并不是没有单,而是在等待分拣打包完成,相同的情况出现在多位在等待的骑手身上。与此同时,分拣时间越长意味着他们的配送时间越紧张。 美团买菜骑手刘峰告诉观察者网,如果有一个理想化的出餐体系,平台的预计达到时间是可以紧凑完成的。 相较餐饮外卖分散的商户取餐点,生鲜的配货点相对单一,这也就省去了来回于各个商户之间的时间。用刘峰的话来说,餐饮外卖中的多对多,在生鲜配送中变成了一对多,配送的繁琐程度下降了。 尽管如此,生鲜配送还是面临时间不足的问题。将近20分钟骑手还没有拿到自己需要配送的物品,这个情况发生在容易分拣打包的生鲜行业,而在需要制作的餐饮行业更加严重。 刘峰表示,在实际操作中,外卖超时大部分不是骑手的原因,商家备货慢、拖慢其他同组单一起超时是十分常见的情况。在生鲜领域,同样有分拣打包慢的情况。 装满生鲜外卖的骑手电动车,图源:观察者网 为了弥补这些流失的时间,生鲜骑手需要通过缩短骑行时间,以防自己不会因为送达超时而损失今日的工资。 “其实我们也不想逆行、闯红灯,但实际情况逼着你不得不这样去做。”对于违反交通规则的问题,刘峰表示在工作中非常常见,但很大原因“是实际情况迫不得已”。 观察者网发现,受访者所在的美团买菜仓位于上海市中心,毗邻天桥和高架,附近并没有直接的出口进入非机动车车道。 刘峰也自知违反交通规则的危险性:“我们都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但是“门口附近都不让骑行的,推着走,怎么可能呢?”刘峰说。 叮咚买菜骑手赵烨同样向观察者网提到了这个问题,赵烨认为,叮咚买菜留给骑手的配送时间一般是充足的,但即便如此,违反交通规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据多位骑手介绍,不同于餐饮外卖配送的中午和晚上用餐高峰,大批生鲜订单涌进平台一般是在上午10点钟左右,在高峰时段,骑手一趟至少需要派送六七单,原本够用的时间就变得十分紧凑。 在赶时间的情况下,“按正常的交通规则来走的话,绕路就把你绕坏了。”赵烨说,“明明就在马路对面,非要走前面红绿灯绕一下,再到前面再等一个红绿灯绕回来,一下就耽误了五六分钟,我们拿6单,时间只有半小时”。 “快”是生鲜骑手的头号关键词。然而,分拣打包需要时间,骑行需要时间,上下楼需要时间,而在目前生鲜外卖平台的预计送达时间内,这些额外的因素并未被纳入考虑。 “系统是死的,不合理的都是人” 配送超时的压力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严厉的差评处罚,赵烨介绍,叮咚买菜对于超时引发的用户差评处罚相当严厉。 “我们送一单有的(客单价)才30块,但是如果迟到了,客人可能直接打一个差评。第一次扣40块,第二次直接扣80,你要送多少单才能把这80块钱送过来?到了第三次直接就给你开除”,赵烨说。 生鲜平台惩罚严苛,但赵烨认为,生鲜骑手的压力并不来自于系统。“系统是死的,不合理的一般都是人”,赵烨把原因归结到配送环节各个节点的人身上。 赵烨解释到,叮咚买菜给站点的分拣员是固定的,这也意味着订单高峰时间点,分拣员速度跟不上,配送员订单到手开始配送的时间就得往后挪。 “有时候订单要10点45前送到,可是10点半才分拣好,高峰时间最少要拿六七单,这种情况是绝对要超时的。”赵烨说。 满载包裹的叮咚买菜骑手,图源:网络 此外,在赵烨看来,终端的用户也可能是耽误配送的“不合理的人”。 他以自己的一次配送经验举例,在那次短促的配送中,赵烨反复敲了订单栏地址的房门,但迟迟没有人开门,他给下单的女士打电话,但女士并不在家。“她家里有人,但她老公在睡觉,人家根本不管你呀”,赵烨感叹。一来一回,赵烨耽误了十分钟,手里剩下的五六单超时了。 这种情况还不是最糟的。遇上有人买了鱼虾这类水产,怎么敲门都不开,打电话也不接的情况,赵烨就得在门口等着。 “(这些水产)也不好二次销售,所以要等着用户不能直接带回去,这种就非常麻烦”,赵烨对观察者网说到,“不管是什么样的小哥都不会故意去拖延别人的时间。” 正是这些散落在各个环节的小差错,如蝴蝶效应一般,一层层压缩时间,使得生鲜骑手在配送的最后一公里不得不飞驰在马路上。 在对谈的过程中,赵烨提及自己做生鲜配送遇到麻烦时的心态转变,“现在经历多了就好了,因为有些事情你总有些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们阶层不一样” 来自山东临沂郯城的陈继华也在上海做生鲜配送,他刚在盒马鲜生兼职一个多月。陈继华告诉观察者网,他老家村子之前拆迁,家里分到了县里实验中学对面的一套还建房,但是房子还没建好,“看行情还要两年才能住进去”。 疫情过后,陈继华来上海找了份工作,“收入不高,早上8点上班,晚上5点半下班”。工作之余,陈继华每天晚上从6点到9点送三个小时生鲜,每单6块钱,一共能送10多单,挣90块左右。 “房租这么高,多挣点够交房租的。”陈继华想通过外卖骑手兼职来赚点房租,然而家人却觉得这份工作有安全风险。陈继华告诉观察者网,考虑到生鲜骑手相对自由的工作时间和还算过得去的报酬,加上房租的压力,自己还是执意做下去。 据陈继华介绍,兼职骑手每超时一单,平台就会给骑手降单。“本来每次可以送6单,就只让送5单了”,骑手对应的管理员也会面临降单处罚。 观察者网在和多位生鲜外卖骑手的交谈中了解到,一般情况下,骑手每次出站配送的单量都在6单左右。事实上,这也是最为合理的区间,配送时间在45分钟左右,订单量再往上加,就会有超时的风险。 超时意味着配送效率和每日工资的下降,陈继华告诉观察者网,为了不超时,自己和外卖骑手一样,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逆行和闯红灯。 骑行中的盒马配送员,图源:网络 同为盒马生鲜配送员,李铭威却不觉得有时间紧的问题。他告诉观察者网,自己以前有快递配送的经验,这些经验也能套用在生鲜配送上。“路要熟悉,得知道先送哪家”,李铭威分享自己的经验。 凭借这点看似简单的经验,李铭威目前已经是盒马生鲜认证的王者段位配送员。但谈及做外卖骑手的原因,“王者段位”的李铭威同样流露出一丝不得已。“今年疫情影响单位效益不好,工资待遇也少。我们外地的还要租房,还贷款”,李铭威说。 对于网络热议的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李铭威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兴趣,他告诉观察者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他看来,各家外卖和生鲜公司都有自己的规定,而这些规定正是系统得以运转的原因。 即便对系统毫无怨言,已经是王者段位的李铭威,对生鲜配送员的职业认同感依旧不高。在采访中,得知观察者网是盒马的用户并且是通过盒马配送的短信联系到他时,李铭威就直言:“我们阶层不一样。” 李铭威与观察者网的交流截图 不言而喻,这句话的意思是配送员们与平台用户们的关系,一扇门之隔,李铭威眼中的盒马用户们经济压力更小——住在大城市,享受着买菜送上门的服务,少数人还带着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态度。 “如果有选择,谁来做这个?”李铭威问道。事实上,多位生鲜骑手都向观察者网透露,自己做生鲜配送只是收入压力下的短期,美团买菜的刘峰则直言自己早在半年前就提出辞职了,但站长一直留他做到现在。 对于网络热传的那篇文章,刘峰表示自己在网上看到了,但觉得并没有什么用。刘峰说到,行业的这些问题发生在很多外卖骑手身上,早就是“已经曝光的秘密”,“平台吃商家、吃骑手,在我们这已经不是稀奇事情。” 外卖行业显然存在着不合理,但刘峰认为,“没有哪个环节有很大的问题,都是一些小问题,只是我们(外卖骑手)是最后一环,问题就体现在我们身上了。” 小编手记 “脑袋悬在裤腰带上”、“都是老板在赚钱”、“没有晋升的空间”......生鲜骑手对于自己的境况和发展有着清醒的认知。 艾媒咨询数据显示,2020年受疫情影响,消费者对于生鲜到家的需求急速增长,生鲜电商市场交易规模将会显著的提升,预计2020年将升至2638.4亿元。 然而在生鲜行业爆发的今天,生鲜骑手并没有随着资本风口获得明显的红利。全职外卖员每天工作时间达到13-14小时,但平均一单仅收入5块钱。 “我们就是老板的挣钱机器”,刘峰用这样一个词形容了外卖骑手。在和平台的博弈中,生鲜骑手往往是无奈的,一个生鲜骑手调侃地说:“什么福利都不提供,我们公司只提供罚款。” 由于经济压力,李铭威和陈继华在疫情过后选择离开家乡来到上海,做一名兼职生鲜骑手;由于疫情原因,刘峰选择了春节不回陕西老家,本来计划好的辞职也就此搁置;赵烨则显得更为坚忍,认为系统的不合理之处都可以通过认为的努力而改变。 9月9日晚,美团就发酵两日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及其引发的讨论发表声明,从优化系统、安全保障、改进骑手奖励模式等5各方面,回应公众关注。饿了么也在早些时候推出“我愿意多等5分钟/10分钟”功能进行回应。 在某个基本面上,受访骑手们还是认同系统的问题是存在解决方法的,如果系统每一个环节的人能做得更好:外卖平台能多一些保障和福利,生鲜仓和外卖商家的人手多一点,分拣员和备餐员的时间充足一点,少数用户能履约开门接走商品......如果能在蝴蝶效应影响弥散的每一个环节中稍加控制,生鲜骑手的最后一公里路程,可能会顺当很多。 巨头间的对弈在热闹地进行着,而身处外卖行业底层的骑手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系统问题的最终呈现者、关注点以及爆发口。但是,如果资本间的对弈,是依靠牺牲普通劳动者的利益、依靠转嫁社会矛盾来实现,终究会遭到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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