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100万年里发生了人口史上的一件奇事:我们的数量先是下降到了区区18500人——在120万年前,智人的先祖们是比黑猩猩和大猩猩还要濒危的动物。接着我们又绝地反弹,在数量上远远赶超了其他类人猿。 根据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WWF)的估计,今天的大猩猩、黑猩猩、倭黑猩猩和红毛猩猩总数仅有约50万只。许多物种已经极度濒危。对比之下,人类的数量却暴增到了77亿。我们人类的数量是其他大猿加起来的15400倍。 大猩猩、红毛猩猩、黑猩猩、倭黑猩猩 | unesco.org
说来讽刺,我们惊人的繁殖速度不光威胁到了许多物种的长期生存,甚至也威胁到了我们自身的生存。 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生活在这个人类世(Anthropocene ),而不是《人猿星球》那样的世界?我们有大约99%的DNA都和我们的类人猿表亲、即黑猩猩和倭黑猩猩相同。是什么使我们从一众近亲中脱颖而出,获得了这样惊人的生存和繁殖能力? 对人口增长的研究,往往集中在过去两百年里的指数性增长阶段。然而,在此之前人类就已经在繁衍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这种优势既有生物学基础,也有社会学基础。 人类为什么这么能生?作为想探寻答案的演化人类学家,我前往一些较为原始的部落去生活并开展研究,探访了墨西哥的尤大卡坦玛雅人(Yucatec Maya)、委内瑞拉的狩猎采集民族Pumé人、还有马达加斯加的农耕民族塔纳拉人(Tanala)。我的研究、其他团队的研究、和遗传学数据加在一起所提供的线索,揭示了远古发生了什么事件使得人类如此成功――不管这成功的结果是好还是坏。 玛雅人,Pumé人,和塔纳拉人所在地 | sites.fas.harvard.edu
为女性节省时间和能量 1970年代,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上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Xculoc里,居住着大约300名玛雅人。这些农民以种植玉米为生,没有电和自来水。取水时,妇女用绳索和水桶从一口50米深的井里把水提上来。她们还要用手摇的磨盘把作为主食的玉米磨碎。 后来有两项技术进入村庄,改变了这些玛雅人的生活,最终也改变了她们的人口。它们是一台气动水泵和两台气动磨玉米机。 有了这些装置,当地的年轻女子每天就能省下2个半小时的劳动时间,和325千卡的热量。不仅如此,连年幼的孩子也能更容易地取水和磨玉米了,这就给年纪较大的女儿们创造了更多的空闲、减少了她们每天的劳作。 这是一个重要的改变契机,因为研究发现,为了生存而进行繁重劳动,会抑制卵巢的功能。而让女性减少劳动、提高能量富余,则可以增强她们的生育能力。 在这幅1993年的照片中,这名玛雅妇女正从一只集中式龙头中取水,这只龙头由一部气动水泵驱动,和从水井里提水相比,每天能为她节省约400千卡热量。| karen Kramer
在这之后,Xculoc女性生育第一胎的年龄下降了两年。另据我的长期研究,在启用这几部机器之后开始生育的女性,比前几代人都生下了更多孩子。到2003年,那些在1970年代开始生育的女性都已经有8到12个孩子了。 为女性节省时间和能量,是增加人口的关键。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人类至今已发展了出多种技术和社会手段,将自身和那些类人猿亲戚区分了开来。 人类母亲的时间,够用吗? 有一点值得科学家们注意:在将当代的人或猿和我们的古代祖先比较时一定要谨慎,不能做简单的对比。不过现代人类和灵长类动物毕竟是我们最好的工具,可以用来推断出支撑人类数量大涨的基础是如何演化出来的。 在演化之路的某一点上,人类选择了养育后代的新方法。母亲们开始早早给孩子断奶,人类婴儿会吃2~3年的母乳。相比之下,类人猿母亲要给幼猿喂4~6年的奶。 母乳喂养是相当耗费热量的活动。母亲为了产奶每天要多消耗约600千卡的热量。因此她越早停止哺乳,她的身体就能越早为下一次怀孕做好准备。在那些没有避孕措施的现代社会,妇女平均每三年生一个孩子。而其他类人猿生育之后,可能要等待六至八年才会再度生育。而且人类的预期寿命和生育期更长。这就让人类母亲可以生育的后代数量远远多于其他大猿。 我们的古代祖先也会喂养、庇护和照料那些已经断奶、但仍未长大的孩子。这使得这些孩子比类人猿的幼崽更有可能生存下去,因为后者一旦断奶就必须照顾自己了。如今,一个生活在狩猎采集社会的儿童活到15岁的几率是一只野生黑猩猩的两倍。 和早期人类相比,新颖的育儿方式意味着人类母亲要应付一种独特的处境:她必须在同一时间照顾几个不同年龄的孩子。这一点非常重要,正是这点使得人类母子与其他类人猿产生了巨大的不同。 一个物种要成功,多生孩子非常重要。但这里也有个问题:母亲因为还要照顾较大的子女,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专门看护婴儿。 委内瑞拉的Pumé儿童正在建造一座房屋,他们从很小就开始学习合作了。| Russell D。 Greaves
另外,人类的饮食比较独特,因此母亲必须同时处理许多任务。 当年,我们的祖先正在作为狩猎采集者谋生,他们的食物品种丰富,包含水果、坚果、块茎、根、大大小小的猎物、鸟类、爬行类、蛋、昆虫、鱼类和贝类。要拼凑出这样一幅食谱,现代的狩猎采集者平均一天要行走13千米。相比之下,黑猩猩和大猩猩平均每天只要慢悠悠地走2千米就行了。 不仅如此,狩猎采集者还会对大部分食物进行加工,使其更容易消化、或是提高营养物质的生物利用度。而任何一个买菜备菜做饭的人都知道,这是多么费时的一项工作。 比如委内瑞拉稀树草原的狩猎采集民族Pumé人,妇女一天要花三个小时粉碎、打浆、研磨、筛选、去糠、屠宰和烹饪食物。还有在中非伊图里森林中生活的狩猎采集民族Efe人,其妇女也得每天忙碌3小时加工食品,占到了白天时间的25%。 这还没有算上Pumé人和Efe人外出觅食并将食材带回营地的时间。不仅如此,每项加工任务还需要特定的技术,这意味着得有人收集原材料并制造工具。南非卡拉哈里沙漠的!Kung族男女每天要花上约半个小时来制造和维修工具。委内瑞拉的Pumé族妇女一天要花近两个小时制造工具——工作量是男性的两倍。 在觅食的日子里,委内瑞拉Pumé男孩们会带足够的鱼回家,喂饱自己和一些家人。| Russell D。 Greaves
狩猎采集者还要建造住宅、放置火炉,用这些安全的地方来加工食材,储藏食物和工具,并给年幼的孩子一个容身之处,使他们不必随大人参与漫长的觅食之旅。 此外,他们还必须打水、劈柴、做衣服、并维持必要的社会与信息网络、以获取分散在各地的资源。 在一天之中,靠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没有时间完成这些任务的。于是我们的祖先想出了一个办法。 好几代人和整个部落,都在合作养娃 这个办法就是合作――但不是许多物种都会使用的那种任务分担式的合作。狩猎采集者们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活动,称为“代际合作”(intergenerational cooperation):父母帮助孩子,孩子也帮助父母。 在分享食物、照顾别人家小孩上,人类是很好的合作者。在远古人类社会里,食物是被广泛分享的,在几代人之间分享,在家庭和社群里分享,与同性和异性分享,和亲属以及非亲属分享。 其他类人猿并没有这种特质:其他大猿并不擅于分享食物,也不擅于帮助其他个体的母亲或子女,就连自己的孩子也在长到一定年龄之后就不再援助了。人类以外的类人猿母亲很少会在孩子断奶之后与它们分享食物,少年类人猿也不会送东西给母亲吃。 而人类有代际合作,还有合作繁殖(cooperative breeding),这意味着整个村庄整个部落都会帮忙抚养孩子。不管是何种文化,在狩猎采集和农耕社会里,一个婴儿受到的直接照顾,只有大约一半是来自他的亲生母亲,另一半来自各种帮手。比如Pumé族的婴儿,除了母亲之外平均有9名照顾者。Efe族的婴儿更是平均有11人照顾。照顾者们会给婴儿喂食,抱着、带着婴儿,给婴儿洗澡、穿衣、除虱,陪婴儿玩耍。 父亲和祖父母、外祖父母无疑在养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单靠他们依然是不够的。一个普通的玛雅母亲在最后一个孩子离家时已经60岁,在那之后,她并没有多少时间以祖母的身份照看孩子或者采集食物了。 我的研究显示,我们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更加显而易见的帮手:孩子。 尤卡坦玛雅女孩正在洗衣服,她们每天要花几个小时操持家务并到田里做工。| Sam S。 Urlacherr
除了母亲之外,儿童在许多文化中都担负了大部分看护幼儿的任务。最主要的育儿工作,常常是由7至10岁的孩子完成的。 儿童承担的责任,还包括加工大部分食物和管理家事。孩子们每天觅食、打猎、捕鱼、运水、拾柴、加工食物……在觅食的日子里,一个Pumé男孩平均会带4.5千克野果回家。那相当于3200千卡热量,足够养活他自己和部分家人了——况且他还会在田地里吃点零食。他的姐姐能带回1千克多的根茎(约相当于4000千卡热量),她会吃掉其中的一些,但大部分都会和家人分享。在东非的狩猎采集部落Hadza,儿童每天要觅食5到6个小时。到5岁时,他们已经可以在某些季节供应自己50%的热量了。 农耕社会里的儿童同样是勤奋的劳作者。7岁到14岁的尤卡坦玛雅人,每天要在家务和耕作上花2~5个小时。15至18岁的青少年,每天大约要劳作6.5个小时,和他们的父母一样多。 委内瑞拉Pumé女孩,在营地搬迁时也会帮忙 | 摄影Oskar Burger
一个玛雅母亲到40岁时,她平均已经生育了7个孩子。这些孩子加起来每天工作20小时,家庭消费的60%都是他们供应的。 得到了这种跨代际的援助,一位母亲就可以省下时间做一件只有她可以做的事情:生更多的孩子。就这样,出生的孩子不但增加了人口,他们付出的劳动也成为了一部内置引擎,在社区内促进生育、加速繁殖。 合作,多种多样的合作 因为代际合作和饮食策略的多样性,我们的祖先不停地繁殖、突破了人口增长的瓶颈。1800年左右,人类的数量就已经达到了10亿——这时候工业革命甚至还没发生。 接着就是工业革命,全世界人口开始指数式增长,其一大原因是婴儿和老人生存率的提高。世界人口在1927年达到20亿,1960年达到30亿,1974年达到40亿,1987年达到50亿,1999年达到60亿,2011年达到70亿,到今天已经超过了77亿。与此同时,其他大猿的种群则岌岌可危。栖息地被破坏,丛林肉贸易,来自人类的传染病……种种因素都在威胁着野生大猿的生存。 不断增长的人口数字是演化上的一个谜团,也是当今的一大难题。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人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问题是:这种成功我们能保持多久?将来还能继续成功吗? 答案也许依然是我们过去的增长秘诀——合作。但会合作的动物也还有,人类并不是独一无二。人类的真正特殊之处在于,我们使用的合作策略是如此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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