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拍出了25年来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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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岁高龄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也许是好莱坞最勤劳不辍的导演了。《骡子》是伊斯特伍德在2018年的第二部导演作品——也是他自2016年《硫磺岛的来信》、甚至可能是自1993年《完美的世界》后的最佳作品——他也终于解释了他坚持工作的原因。

影片所述故事来源于山姆·多尔尼克的文章：《为锡那罗亚集团卖命的90岁骡子》，原文刊载于《纽约时报》。一些人担心这是一部向共和党表忠心的影片，是对「让美国再次伟大」这一口号的呼应，毕竟导演在不久前还曾公开支持共和党（包括两次总统竞选以及无数新闻）。

但《骡子》远非如此。相反，伊斯特伍德的这部新作，以一种柔和、矛盾甚至不失诙谐的方式思考国家是如何影响民众的追求的——在美国，职业即身份，人们常常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从这个角度看，《骡子》显然是一个富裕老人的半自传性影片，他拒绝退休，因为他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电影工作者，父亲的角色被淡化了；这是他给被忽视的家人的一封自陈书（而且付诸了行动——他二十年来第一次邀请女儿艾莉森·伊斯特伍德参演，并携失散多年的艾莉森异母姐姐参加首映礼）。

《骡子》是又一部公路电影传奇，同时也是伊斯特伍德最欲火中烧的作品之一——他饰演的人物有双重的三种生活方式——所以解读的空间很大。这并非夸张之词。

即便是电影标题也可以用三种方式解读，但「骡子」指代的对象是很明确的：获过奖的园艺师厄尔·夏普（伊斯特伍德饰），他是个退伍老兵，性格固执，一心扑在花花草草上而忽略了身边的人。

影片拉开序幕时，厄尔为了园艺奖项错过了女儿的婚礼；他带着骄傲的笑容站上领奖台，他培育的花卉得到了同行的认可，那一刻，他的光芒与风采是他在前妻（戴安·韦斯特饰）面前从未展现过的。

一晃来到十二年后，厄尔的花卉园将被债权人收走，他名下只剩一辆开了几十年的破旧卡车。对一位年近90的老人而言，这可能只是个短期的危机，但厄尔一直都用金钱衡量自身价值，他也需要一笔钱来拉近和孙女（泰莎·法米加饰）的关系。

故事的展开与《绝命毒师》相似，都是讲人到暮年的故事，但《骡子》中有一幕场景，即使出现在这样一部利索干脆、不讲废话、胆量重于体面的电影（这也是导演的一贯作风）之中，也稍显简单过时了。

厄尔在羞惭中离开孙女的订婚宴，之后一名拉丁美洲裔客人主动与他接触，声称知道怎么让一个年事已高的白人男子靠一辆平平无奇的货车赚些快钱。

画面转到下一幕：早加入退休大军的厄尔，此时开着锈迹斑斑的货车到达埃尔帕索（与墨西哥相邻的一座城市）的一个车库，和全副武装的一伙人接上头，他们将走私货物藏在厄尔的车上，然后交给他一部专用手机。如果你觉得伊斯特伍德学着上网、抱怨不断的情节太过老套，一点都不好笑的话，那你就错了。

在这个暴躁老人的笑料之外，这一充斥着男性荷尔蒙的初次会面，像是从编剧尼克·申克未经打磨的初稿中直接脱胎而来，而且不止一处给人这样的感觉；考虑到《骡子》从剧本到上映不过经历了短短数月，这一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但这部电影就像是粗粝不平、笔直向前的一条大路，老套的故事势不可当地向前推进，这股气势就足够让人忽略路上的颠簸和故事的逻辑漏洞了（想想《老爷车》吧，申克写的剧本更像是推土机那样宽泛概括、横扫四方，比这个的架构松散很多）。

厄尔开始为贩毒集团运货后，电影理所当然地加快了推进速度，即便是有关美国缉毒局警员的副线剧情也快速展开，这群警员显然和年事已高的主人公立场冲突。

迈克尔·佩纳（他调节了气氛，但也没有减轻戏剧张力）和布莱德利·库珀（他先前圆满完成《一个明星的诞生》，在这部电影的所有镜头里都显得自以为是、趾高气扬）饰演其中两名警员。随着电影高潮的到来，库珀的表演不断深化。

伊斯特伍德与布莱德利·库珀

正如大卫·洛维在《老人与枪》中揭露电影最核心的一段关系那样，《骡子》里伊斯特伍德和库珀的存在揭示了彼此共同的本质：他们都是劳作不歇的仆役并引以为豪；他们都把工作看得比家人还重，因为自我价值的根源来自资本主义社会结构。

片中的一名强硬的贩毒团伙成员（伊格纳西奥·塞利齐傲饰）虽着墨不多，但也是这样的人物，他甚至不能想象人生还有什么不一样的过法；他等于工作，从他被叼着雪茄的毒枭拉顿（安迪·加西亚饰，剧中常携带一把镀金猎枪）拉入团伙后一直如此，他从此找到了人生目标。

《骡子》的犀利是因为伊斯特伍德——他本人就是个工作狂——将这种现象视为双刃剑。他认为厄尔的园艺和缉毒警员的工作具有真实的意义，但他也没有忽略要付出的代价。

申克的剧本中处理得很好的一点是，他将厄尔描绘成一个误打误撞的罗宾汉：厄尔用不义之财修缮当地老兵的住房，完成了美国政府没能做到的事情。

但这一情节被逐步淡化，你甚至可能都注意不到；当厄尔威胁说要成为拉顿的首选运货人时，报酬已经不是他的首要目的了。动机才是最重要的。

《骡子》恰到好处地绕了些弯路，以局限的主人公视角呈现。虽然减少厄尔家人的戏份是合理之举，但伊斯特伍德直接将他们压缩成了抽象的符号性人物；虽然没有像《百万美元宝贝》片尾的那一群人一样被过度简化，他们却也同样形象单薄、维度单一。

《百万美元宝贝》（2004）

这限制了第三幕中情感转折的激烈程度，这一幕本可以引起更多共鸣。但是厄尔才是分量最重的人物，伊斯特伍德自《老爷车》后第一次自导自演，他粗糙不羁却富有魅力，足以让人忘记他犯下的错与罪——不管是荧屏上还是现实的他。

他的表演精当准确，富有吸引力，这得益于他如今对自我的清晰认识，不再犹疑于自己的政治观点与生活态度。

厄尔这个角色并没有偏离我们对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认知。他当然是政治不正确的（他遇到一群女同性恋骑手的场景足以说明这一点）。他的言论古板过时，他似乎也没有意识到正是白人特权，让他成了贩毒集团的有用棋子（这个人物简直拥有绝地武士般的能力，不受执法影响）。

但这部电影始终在讨论厄尔的身份和身份背后的社会价值，影片花费了较长时间讲述一名无辜拉丁裔司机的经历，他在公路检查站被拦下，生命甚至受到威胁，这一幕为理解厄尔的社会地位提供了背景。

虽然厄尔可能会对他开个驱逐出境的玩笑或是优越地蹦几句西班牙语，但他将团伙成员视为同样的人，电影也赋予他们同样的人性。

即使在某些时候（或者说尤其在某些时候），《骡子》展现的是一名疲惫不堪的老人的思考，其中仍蕴含一种难以形容的真诚。厄尔直到暮年才算做了些事情、掀了些波浪，看着他衡量人生第二搏的时机让人感到快慰又涩然，加层糖衣也盖不住内里的苦。

这位年届90的老人斤斤计较着剩下的时间，就好像伊斯特伍德紧盯着片场的监视器。这部电影有关一个老人的智慧，他碰壁的次数怎么也数不清——他急切地想弥补过失，但也不为一路找寻人生的意义而歉疚。

的确，理想情形是厄尔一开始就选择家庭，但他必须接受现实。这部真诚动人的影片如一曲适时而鸣的天鹅绝唱，告诉我们，改变总是可能的，我们脚下的路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逼仄。